看过一些以造像为主的博物馆,都是因为当地有佛像的窖藏坑或者石窟和佛寺遗址。上海当然没有这样的来源,那它的收藏如何、究竟以何种方式展示,这是我很想知道的。看过之后我觉得上博可以骄傲地说,“我没有石窟和窖藏坑,但我有一流的造像和陈列”。雕塑馆展品按照时间顺序排列,从商周至秦汉、南北朝、隋唐、宋金和明清。兴趣所致,有所取舍,这一篇只说说南北朝至宋金时期的佛造像。
1.白石供养菩萨(唐)
一进门,一尊居中摆放的唐代白石供养菩萨。胡跪姿态,圆雕技法,华冠秀发,裙带飘扬,360度无死角的精致细节。
太行山东麓自古是中国北方白石的产地,曲阳、邯郸和邺城的北朝白石造像最为著名。以曲阳修德寺窖藏坑出土的最为精美,在国家博物馆和河北博物院都能看到。在中原洛阳一代,唐代造像很多取红砂岩材质,这一尊官方介绍为玄宗时期长安风格。西安碑林博物馆也多存类似的白石造像。我瞎猜,是不是白石造像等级高一点,专供首都。以一尊华美的盛唐菩萨开场,体量适中,细节精美,亲切又不失气场。这是雕塑馆给人的第一印象。
2.云冈石窟残片(北魏)
展厅第二部分的北侧,一个巨大展柜中陈列了云冈石窟的造像残片。抗战时期,日本学者水野清一、长广敏雄对云冈石窟进行过考古发掘、照片拍摄和详细测绘,这些造像残片应该就是当时所收集。1950年代,这些图文资料整理成书,形成了16卷32册的大型考古研究报告。再后来,日本京都人文研和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在2016年联合出版20卷42册的《云冈石窟》。迄今为止,仍是云冈石窟最全面详实的考古资料。上个月刚刚读了这套巨著的缩略版《云冈石窟的考古学研究》。
这个展柜的残片正是抗战之后,李济和张凤举先生向日方索要归来的。1955年之后,交由上海博物馆收藏。晚清民国以来,从来都是造像和壁画被掠夺和破坏,第一次见到回归的。作为一个石窟粉(同时是李济的粉丝),只能说是既感动又震撼。造像残片集中出土于16-17窟。16和17窟均属云冈早期“昙曜五窟”,16窟开工比较早,但完工在昙曜五窟中靠后。17窟主尊为交脚弥勒,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未完成。这些残片应该主要是两侧崖壁上的供养飞天、千佛和小龛中的坐佛等,因风化等原因掉落。在巨大的大像窟里,我们可能根本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,也不可能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他们。“千佛”在大乘佛教中本来即蕴含“人人皆可成佛”的观念。即使是小小残片,也凝缩着石窟所要传达的佛法精华所在。
3.白石造像(北齐)
展厅中心这一部分的设计,常去石窟的人一定会觉得眼熟,借鉴了早期北朝石窟经典的中心塔柱样式。四面各有一尊主尊佛。四角是三座造像碑和一个石塔节。北侧是云冈残片的展柜,南侧则为一组南朝造像。两侧分置南朝和北朝造像,取“南北对峙”的意思。这么有心的陈列,在博物馆也是第一次见。只能说非常懂历史,也非常懂石窟了。
北齐白石造像,保存状态非常好。官方介绍说可能是来自响堂山石窟。响堂山今年三月刚刚去看过,怪不得有一种越看越眼熟的感觉。回来对照图片,背光上的莲花忍冬纹几乎和北响堂北窟的主尊一模一样,都是圆形叠加椭圆,外圈火焰纹的组合。而头光上的弦纹、化生和束腰型莲瓣底座又和南响堂第一窟主尊如出一辙。
能打败北齐造像的,就只有……另一铺北齐造像了。几个亮点,首先,北齐造像大多圆雕,带背屏尤其是尖楣背屏的,很少。我猜测或许是北齐早期靠近东魏时期所做。其次,背屏里莲花做装饰比较常见,但是如此多的荷花荷叶,真的第一次见。宛若一片荷塘,层次和细节异常丰富。下边角落大朵的叶片好像欧洲经典的茛苕纹。
整铺雕塑保存之好令人惊讶。面容眉清目秀,笑容可掬,衣纹自然飘逸,实在无懈可击。
4.石佛头像(唐)
北魏的云冈有了,北齐的响堂山也有了,再往前,就是盛唐龙门奉先寺的佛头了。
这个佛头的故事,就有点说来话长了。1957年,上海博物馆在北京的一家古玩店里以80块钱的价格收购了这个佛头。当时的馆长马承源先生就估计它是来自龙门石窟的,甚至已经缩小范围到奉先寺这一部分。因为根据脸型、五官、肉髻这些造像特点,还有雕像的材质是大体可以判断出来的。但是即使是奉先寺,残损的佛像也不少,当时的技术手段有限,这个匹配的工作也就一直没往下推进。另一边,龙门石窟的工作人员也觉得这个佛头像是他们的,但不知道为什么双方也没进一步接洽(工作效率都有点低啊……)。其实,1916年、1921年和1923年奉先寺都有老照片资料,当时这个佛头都在,但大家也没对上号。一直到了2020年,依照这个佛头的原件,3D打印了一个复制品。根据断口凹槽的形态,在现场挨个比对才最终确定,就是奉先寺北壁金刚力士东侧,下层圆拱形大龛三尊立佛中间的那一尊。
奉先寺的大像主尊是唐高宗时期就建好的(公元695年),但这些立佛龛是玄宗开元六年(公元718年),高力士、杨思勖为首的106名内侍省宦官为玄宗祈福所造,即奉先寺《大唐内侍省功德之碑》所说的“西方无量寿佛一铺四十八事”。虽然是在大像旁边空白崖壁上见缝插针开凿的小龛,但还是算皇家造像系统之内的。
5.漆木迦叶头像(唐)
主要是,真没见过唐代的木雕,保存到现在非常难得。唐代的木构有三座半,我看过半个,正定开元寺的钟楼。再就是在炳灵寺石窟169窟,讲解员说最上边的脚手架是唐代维修石窟时候留下的。其他唐代的木头,就没再见过了。
实物非常大,近距离观看有点震撼。头都这么大,整个造像该有多大。而且,弟子都这么大,那主尊佛该有多大。那么,整个大殿又该有多大……
6.漆金彩绘木观音菩萨像(北宋)
有个说法叫“无宋木,不成馆”,意思是要是没有个宋代的木雕塑像,都不好意思开博物馆。现存的辽构中,华严寺、独乐寺观音阁和奉国寺都有辽代菩萨造像,多为木胎泥塑,时代与北宋差不多。但是辽宋这个时期的木雕菩萨,非常稀少,且大多流失海外,所以也格外珍贵。我顺手查了查最近几年在国外拍卖行辽宋金元时期的木雕菩萨造像,成交价格在2000-4000万人民币不等,哈哈哈哈。
之前在正定隆兴寺看到过被誉为“东方美神”的倒坐观音,同为北宋遗物,我觉得他们的面相是有几分相似的。这一尊据说是来自山西。我强烈怀疑他本来的位置也是“倒坐”(佛祖背后)。在展馆里,他的陈列位置略高于视线,要稍微仰视。这个设计非常妙,某种程度上复原了在寺庙中的空间感和观感。另外,很多人管这个坐姿的菩萨叫做“水月观音”,其实不太准确,应该叫“倚坐”、“游戏坐”或“如意坐”。水月观音是唐代画家周昉创造出来的题材。在甘肃瓜州榆林窟的第二窟,前壁两侧各有一铺西夏的水月观音壁画,是这个题材中的极品。
7.漆金彩绘木雕大势至菩萨像(金)
大势至菩萨是阿弥陀佛的右胁侍菩萨,与观音菩萨和阿弥陀佛并称西方三圣。他的特点是头上的三叶宝冠,且中间有一个宝瓶。
金代彩塑看过大同善化寺大雄宝殿里边的二十四诸天。木雕貌似从来没有见过。金代为女真人开创,虽然国祚不长,但因为笃信佛教,在造像这一块也做出了自己的风格和成就。这尊大势至菩萨可以称之为金代木雕菩萨的“标准器”。把这一尊和刚刚看过的北宋木雕菩萨放在一起,正是体现了辽宋金元时期造像的俩个风格的极致:一方面是北宋打破宗教传统仪轨,超凡脱俗的轻盈审美;另一方则是草原民族的体量雄浑,气势威严,更多承袭了唐辽遗风。两者共同组成了当时中国造像丰富多彩的审美语言。
8.最后分享一个彩蛋。
这尊木雕大势至菩萨头顶上方的挑空里有一个圆环形的投影屏幕,上面依稀可见一铺精美的壁画。这个壁画出自山西洪洞广胜寺下寺大殿的东壁,名为《药师佛佛会图》。
广胜寺下寺为元代建筑,壁画也为元代原作。上世纪二十年代,多年未加修葺的广胜寺下寺殿宇破损,地方政府却无力修缮。1928年,有文物商登门求购大佛殿内的元代壁画,寺僧贞达和尚认为,与其大殿塌毁,壁画同归于尽,不如舍画保殿。壁画最终以1600块大洋出售,后来几经转手,流失海外(转手人有之前在响堂山石窟文中提到的民国最大文物贩子卢芹斋)。寺僧用这笔钱修缮完庙宇后,立碑详细记载了售画与修缮的过程。这铺壁画现存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。
在现场仔细看,能发现佛祖和胁侍菩萨的头光部分都被特意强调了,有闪闪发光的感觉。这组壁画投影和下方的造像一起,形成“绘塑并举”的场面。这是中国寺庙和石窟中的经典组合。上博又有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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