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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岁时夏日的那个午后,很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:树上的知了不停歇地叫着,小白无精打采地趴在我脚下,不住地吐着舌头哈气,我一下下扒拉着碗里的蚬子粥,爸爸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发呆,时不时看向门口。我的眼前白色的人影一晃,是妈妈回来了,我扔下碗筷,兴奋得朝妈妈扑去:“妈妈,你回来了?”妈妈淡然地嗯了一声,去里屋把几件衣服胡乱地塞进包里,转身就走。我好像意识到了,妈妈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,我朝妈妈跑去,伸出双手,想拽住她的裙角。爸爸紧紧攥住我,我则用尽全身力气蹲坐在地上,大声叫着:“妈妈,不要走,妈妈,不要走!”一声声的呼唤并没有叫住妈妈,她反而加快了脚步。在我模糊的泪眼中,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,最后成为一个白点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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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天我又哭又闹,折腾得够呛,吃完晚饭就倒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。迷迷糊糊间,只听到伯伯大声嚷了起来:“你是让那不要脸的灌了迷魂汤了,离婚就算了,为什么强强让她带走?她肯定还得找下家,强强就得叫别人爸了,你老了那么办?不会还真指望个丫头片子给您养老吧?”爸爸不耐烦了,“行了,行了,我的事不用你管。放心,我家艳艳不会比你们家两个小子差。”“好,好,以后你的事我再不管了!”“呯”的一声,屋里一下子安静了。
妈妈走了,当电工的爸爸很少再去村大队里帮忙了,他总是呆呆坐着,一坐就是大半天,燃着的,烫到手再一声尖叫,从梦里惊醒。他偶尔出去,也会把我放在伯伯家,伯伯也不再唠叨“家里又多了张嘴吃饭”,只有伯母没有变,她还是像以前一样,喜欢把我又厚又密的头发扎成两个冲天辫儿,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地,像两个小兔子在头上跳舞,在伯母的眼里,我的头发长得真好,妈妈一直说我的头发像野草一样疯长,她嫌麻烦,从来不给我扎辫子。她有时也会失神地看着我,有时还会偷偷抹眼泪。大人们想把我圈在家里,可五岁的孩子怎么能看得住呢?我趁他们不注意就往外跑,阿姨婶婶特别喜欢和我聊天,“艳艳,你妈妈走了有没有回来啊?”“没有,爸爸说妈妈要在城里上班,还要照顾小弟弟。”她们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拍手大笑。捂着嘴偷偷,我不懂她们为什么笑,我的妈妈在城里上班,她们只能在乡下种田,我应该笑她们才对。我去找我的小伙伴去,她们在跳皮筋,我跳得可好了,每次我都跳得最高了。“小云,小云,我也要玩。”“去去去,我们才不要跟你玩呢,你不乖,你妈妈才不要你了。”小云一脸得意,“你胡说,我妈妈才没有不要我呢!”我急得跺脚。“羞羞羞,没娘要,羞羞羞,没娘要。”她们把我围在中间,一边拍手一边大叫。我“哇哇”大笑,没有人上来,他们有在小声说笑,有指着我不住摇头,只有几个上年纪的老奶奶用怜爱的眼神看着我,念叨两句:“唉,作孽啊。人家都没妈了,你们这帮坏东西还欺负人家。”这时,一个高高瘦瘦,看上去10岁左右的女孩儿把这帮坏孩子推开:“滚滚滚,有人生没人教的小王八蛋!”这个是我的救星。我叫她小琴姐,是隔壁张伯家的女儿。小琴姐把我送回了家,可我一直睡着了还在不停抽泣着,嘴里叫着“妈妈,妈妈,我要找妈妈。”大人们都以为我在说胡话,没人放在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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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妈妈了,我要找妈妈,我不敢跟别人说,只能去找小琴姐。大白天的,她家大门紧闭,我偷偷扒在门上看,黑糊糊地,什么都看不到,一阵嘈杂声传入耳中。“奶奶,我下次不敢了,我下次不敢了!”“死丫头,我叫你看着弟弟,看着弟弟,你倒好,在这睡大觉,要不是我赶回来,你弟弟就掉地上了,你个死丫头,跟你那不要脸的娘一样歹毒,你想让我们张家断子绝孙啊,我打死你,我打死你!”屋里一阵桌椅倒地声,小琴姐的嚎叫声不断传来,我也不由得缩起了脖子。我倚在墙角,听到老太婆打累了,骂骂咧咧地回了屋,我才敢去敲门,小琴姐头发散乱,脸上和身上到处是血痕和擦伤。“小琴姐,你能陪我去找妈妈吗?”话一出口,我就后悔了,她为难地看看里屋,又看看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弟弟,抱歉地朝我摇了摇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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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办法 ,我只能一个人去找妈妈。门前的这条路我记得,爸爸我骑车进城找妈妈就是走的这条路,一直走就能到妈妈上班的地方。80年代还是泥巴路,刚下过雨的路上像长出了一个个吸盘,一不小心就会把我的鞋粘住。路上没什么车,偶尔会有“突突突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,拖拉机像个怪兽一样向我迎面扑来,我连忙退到一边,溅起的泥点子全甩到了我身上。路过的好心人问我:“小丫头,你怎么一个人呢,你爸爸妈妈呢?”我捂着耳朵,走得更快了,不能理他,万一是坏人呢。不知道走了多久,只记得从太阳高高挂天上一直走到月亮升上来,我才依稀看到妈妈工厂的牌子,我累级了,瘫坐到了地上。时间好像停止不动了,好久才听到“叮铃铃”的铃声,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出来了,不久就看到了妈妈,她推着车,弟弟坐在后座上,抱着大苹果在啃。妈妈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,我从来没有在妈妈脸上看到过这种笑。那个叔叔比爸爸高出一头,肩膀宽宽得,浓眉大眼,可是我不喜欢他,他抢走了我的妈妈和弟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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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看到我,先是一惊,而后露出嫌弃的神情,我不敢上前,反而后退了一步。我看看自己身上,实在太脏了,脸上粘了不知道哪来的树叶、草屑,裤腿上甩满了泥点子,活像个叫花子。“你怎么来了?”“妈妈,我想你!”我紧紧抿抿嘴唇,不让那不争气的眼泪落下来,妈妈最讨厌我哭了,以前我哭,总会招来更大的责骂,“嚎什么丧,不许哭,再哭我真打了!”妈妈对弟弟就完全不是这样,弟弟摔倒了,她会跺跺地,踏踏椅子,打打凳子,“强强乖,你看妈妈打它们了,谁让它们欺负我们小强了呢。”妈妈瞥了我一眼,“你在这里等着,你爸会来接你的。”我呆呆地立在原地,不敢动也不敢问,我听到他们在讨论今天晚上带小强去看电影,我多想告诉妈妈,我也想看去电影。我又累又饿,挨着墙角坐下,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,再也抬不起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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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艳艳,醒醒!”我被摇醒,看到了爸爸那张铁青的脸。他高高举起右手,我闭上眼睛,巴掌却迟迟没有落到身上。我只感到自己被爸爸紧紧抱住,他抱得太紧了,我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。他嗫嚅道: “谁让你乱跑的,要不是小琴告诉我,我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。你把我吓死了!”我听不懂,为什么爸爸说只有我,明明还有弟弟啊,可我知道,爸爸很害怕,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。我扑在爸爸的怀里,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,因为委屈,因为愧疚,更因为害怕,害怕爸爸也像妈妈那样不要我了,“爸爸,我错了,你不要扔下我,我一定听话,再也不乱跑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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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离家出走的事把爸爸吓坏了,他托人在镇上一个小厂找到了工作,虽然工资不高,但是领导允许他带我上班,爸爸的工厂离老家很远,每天天刚蒙蒙亮,大红公鸡刚叫了两声“咯咯”,我就被爸爸从被窝里拎起来了。爸爸骑着他的二八杆,带着我往工厂赶。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的,但冬天就难挨了,南方的冬天是湿冷的,寒气从衣服的每个缝隙里,裸露的每个毛孔往里钻,为了让我暖和些,爸爸把他退伍时带回的黄绿色军大衣给我裹着,我被裹得一层又一层,就像个小粽子,而爸爸身上永远只有那件黑色棉袄,已经洗得发白,白白的棉絮像雪花一样从磨破的袖口往外飞,被同事打趣是天天给闰女下雪花玩,爸爸总是无所谓地笑笑,可晚上就偷偷把破洞缝上,虽然缝得歪歪扭扭,可用他的话说,能穿就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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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在工厂身兼电工和保卫科科长,工作很卖力,每天都是第一个来,最后一个走。这是个街道小厂,不像妈妈的国营大厂,没有托儿所,也没有同龄的孩子跟我玩,我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门房,因为门卫杨爷爷有一台熊猫牌收音机,里面从早到晚都在讲各种故事,穆桂英挂帅,三打祝家庄,草船借箭,五鼠闹东京,我最喜欢听的是白眉大侠徐良的故事,他除暴安良,飞檐走壁,无所不能,我常常梦想着能像徐良那样满身绝艺,轻功了得,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到家,爸爸也就不会那么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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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7岁,可以上学了。我们村里没有小学,最近的在镇上,离爸爸的工厂很近。伯伯说“女孩子这么早上学干嘛,你看隔壁的小琴,9岁才上学,个子高,谁敢欺负她。”“还是早点上学的好。”一向默不作声的伯母插了句。“你懂什么,女孩子又念不了几年,反正过几年要嫁人的。”伯母低下了头,默默缝着她的衣服。“我不嫁人,我要陪着爸爸。”小琴姐说嫁人就要离开家,就看不到爸爸了,所以我不嫁人。“明天我带艳艳去报名,不用给我们留饭了,我们在镇上吃。”爸爸很轴,他认准的事谁也劝不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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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成了村里上学最早的女孩子。伯母给我买了个新书包,我不知道这几块钱她攒了多久。“背上看看!”我背着转了个圈,“好看吗?”“好看,好看。”伯母脸上带着笑,可眼角却挂着泪珠。当时的我并不明白,直到多年以后伯伯去世,我们清明去祖坟祭拜,伯母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前默默点着黄纸冥钱:“小花,我苦命的女儿,收钱了,收钱了。”长期田间劳作,60多岁的伯母已经伯母的脸上没有悲伤,或者说她的悲伤已经在生命长河中一点点磨灭了。我的伯母,从小父母双亡,十几岁就由哥哥做主嫁给了我伯伯,女儿9岁时掉到河里又没了,她的一生似乎都在苦海里泡着,可她从不敢抱怨,用她自己的话说,大字不识,伯伯肯要她就不错了,总比在娘家受哥嫂的白眼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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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十岁生日,爸爸问我想要什么礼物,我吞吞吐吐,不敢看爸爸的眼睛,用小到像蚊子叫的声音说“我想你和妈妈带我一起看电影。”爸爸叹了口气,带我来到公用电话亭,他来来回回地跺着步,地上的小石子儿都要被他踩平了,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,拨通了妈妈工厂的电话,我们等了好久,久到我都要打瞌睡了,话筒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,我兴奋得一把抢过去,“妈妈,今天我生日,你能陪我看电影吗?”电话那头愣了一下,随即淡淡地说“噢,我今天加班,让你爸爸带你去看吧。”我呆呆地举着话筒,那边 “嘟嘟”一真响着。“妈妈今天要加班,”我挤出一丝笑,安慰自己,没事的,爸爸陪我也一样。乡下没有电影院,爸爸请假带我到城里看电影,今天是周六,有新的电影上映,孩子们兴奋得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走进电影院,我有些艳羡地看着他们跟妈妈撒娇,同时把爸爸的手抓得更紧,告诉他,我没事,但那种酸涩的情绪还是迅速包围了我。孩子总会为“为什么我没有。”但我不能问,因为爸爸会比我更难过。电影开映几分钟了,大门突然打开,检票员打着手电筒,领进来三个人,两大一小,光打在一位阿姨的脸上,瓜子脸和丹凤眼是我熟悉,一头时兴的卷发是我没有看见过的。坐下后他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吃的狮子头真香,下次还要去吃。我相信爸爸也看到了,因为他微微侧过了头,我拍拍爸爸的手背,坐直了身体。心中有样东西悄悄裂开,有点疼,但我相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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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很争气,小学一直是年级前三名,顺利考上了县里的中学,但离家更远了,本来可以住校的,可爸爸怕我吃不惯,睡不好,拿出工资的三分之一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,这下他更累了。高二的一天,我突然发现每天都早早上班的爸爸7点还没起床,房间门紧闭,敲了半天也没反应,我以为爸爸生病请假了,可一连几天都是这样,晚上我沉不住气问了,爸爸深吸一口气,“爸爸下岗了。”我的脑袋嗡地一声,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“不过你放心,爸爸会找到工作的,你知道我技术很好,又有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,肯定有很多地方抢着要我的。”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人家会抢着要你吗?我已经17岁了,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呢?我心里暗笑爸爸的自大,但他真得很快就找到了工作,他以前的战友揽下了个厂房的装修工程,需要一个有经验的电工,工资是工厂时的三倍,但需要爬上爬下得,我有些担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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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月后的一天,我放学回家,爸爸还没回来,我简单炒了两个菜,自己先吃了。一看闹钟,已经十一点半了,爸爸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,就算有事,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的。一股不安瞬间笼罩了我。爸爸出事了吗?不会的,爸爸一直很谨慎的,他跟我一再表示过,他一定会小心小心再小心的,因为他还有个女儿要养的。我一遍遍说服着自己,只是想多了。十二点了,还是没有回来,我打了爸爸的传呼机:女儿有要事,请速回。全世界安静得可怕,除了闹钟的滴答滴答声,就只听到我咚咚作响的心跳声。电话铃声把我震醒,是个陌生的声音。“你是艳艳吗?我是你爸爸的战友,你爸爸出了点事,现在在县医院 ”我扔下电话,朝医院狂奔,我撞到了一个又一个过路人,怒目而视的人们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也只得咽下叫骂声,默默为我让开一条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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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湿漉漉地站在医院门口,茫然四顾,我太着急,连哪个病区几号病房都没问清楚。我无力地蹲在了地上,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后背“艳艳,别哭,没大事!”是伯伯,他一路不停安慰我,说我爸是下楼梯时一脚踩空,摔了下来,骨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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尽管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,可看到爸爸高高吊起的右脚,缠得严严实实的石膏,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。“我不上学了,我去服装厂上班,隔壁小琴姐说一个月能赚好几百呢。”“啪”我的脸上火辣辣地,我愣愣地盯着爸爸,从小到大,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,连骂都很少有,他总觉得没有给我个完整的家,不像其他的孩子有妈妈疼,对我有深深的愧疚,他总是说自己没用,我跟着他吃苦受罪了。“我这么辛苦,你还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,好,你不上学了是吧,我现在就出院,我不治了。”爸爸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不停抖动着,边说还用手撑着想坐起来。我吓坏了,我从来没有看到爸爸发这么大的火。“爸,爸,我上学,我上学,我一定好好上!”爸爸把我的头靠在他胸前,“我没文化,所以才吃了这么多苦,爸爸希望你以后顺顺当当,少吃点苦,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到底。”伯伯背过身,偷偷抹着眼泪,好像认命般道“艳艳,好好学,你一定要成为我们江家第一个大学生。”伯伯帮我们付掉了所有住院费用,又让两个堂哥轮流在医院照顾,我的成绩非但没有受到影响,而且还有小幅上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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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考中我正常发挥,虽然达到了本一分数线,可我还是填报了本地的师范院校,爸爸老抱怨我没出息,老窝在他身边,他早烦了。我知道他心里早乐开了花,早上买菜遇到同事,“老李,你家儿子考得怎么样?”“不怎么样,没考上”李叔叔没好气地说。“我们家艳艳以后要当老师了”。他自顾自地说着,完全没留言到身旁李叔叔在不住的朝他翻白眼。我按部就班上了大学,工作,组成家庭,我觉得人生已经向我展开了最美的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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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,接到伯伯的电话,说要修高速公路,老宅在拆迁范围内,因为我们的户口还在老家,可以分到几十万拆迁款。还没等我和爸爸高兴几天,我那几十年都没有联系的妈妈不知从哪得到风声,竟然找上门来了。我记忆中神采奕奕的妈妈已经老去了,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干瘦老太,眼角耷拉,嘴角布满深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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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她了,上一次还是我结婚之前,“妈,我明天要结婚了,你能过来吗?”“噢,你要结婚了啊,恭喜啊,你弟弟的孩子没人带,我就不过去了啊。”哼,我苦笑一声,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,可还是想再试试,想给她,也想给我一个机会。我的父母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,一个老实木讷,沉默寡言,而另一个性情活泼,开朗健谈; 一个是18岁当兵的贫下中农,一个是城里的大小姐。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他们阴差阳错地被硬按在了一起,偏僻的乡间于她是受刑,虽然心有不甘,但也只能喟叹生不逢时,明珠蒙尘。时机到了,落难小姐一分钟也不想多呆,她要速速与泥腿子划清界线,而我呢,就是那泥点子,也要彻底洗干净才好。所以,今天是因为什么又要滚到这泥潭里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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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艳艳,我知道,你长这么大,妈妈对你关心的很少。我也很为难啊,毕竟我现在还有另一个家庭,也是身不由已啊。”我微笑着看她表演,觉得她要再挤出一两滴眼泪来就更逼真了。“有什么事吗?”我已经没有耐心看她演完了。“你弟弟做生意亏了些钱,你看你现在方便的话能不能帮帮他。”“噢,生意亏钱了,那是你儿子啊,你应该帮他啊,你帮不了还有他爸爸,那个顾叔叔啊!”我把“爸爸”两字特意加重,她如遭雷击,用手指着我“你胡说,强强是你爸爸的。”“强强是82年五月份天生的,81年我爸在安徽打工,到腊月底才回来,你说是我爸的,你自己信吗?”我浑身战栗,爸爸以为他掩饰得很好,可基因是残酷的,小强的宽额头,挺鼻子,大眼睛,和姓顾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,这些是骗不了人的。“滚!”我昂起头,不让眼中噙满的泪珠滚落,对这个给予我生命的女人,。我的妈妈睁大了眼睛,好像不认识我一样,她可能没想到,一个窝囊软弱的父亲怎么会养出性情刚烈的女儿呢?我把门重重地关上,倚在门上,眼泪止不住,想到爸爸背负的所有,我除了哭泣,不知道可以为他做些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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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搬入了新家,爸爸认识了一帮老伙计,有不少都是退伍老兵,更巧的是,还有两个都在威海当过兵,几个老头约好了夏天一起回去看看。我以为我和爸爸的好日子终于来了,可我错了。一天,爸爸收拾客厅,拿着本书问我,“这是谁的啊?”我随口应道,“我的,没事,放茶几上,我还没看完呢?”过了几分钟,爸爸转了一圈,又把那本书拿来,“谁的书啊,乱放!”我猛地想起来刚才的一幕,爸爸和我买菜回来,在电梯里遇到隔壁王叔叔和李老师,“老江,今天闰女休息,买那么多菜啊。”“是啊,李老师,今天我做饭,让我爸歇歇。”爸爸偷偷扯着我的衣角,把我拽出电梯,压底声音说:“这两个人很坏,总是在背后说我坏话。”我把他的话逗笑了,“爸,你一天往王叔叔角跑八遍找人家下军棋,人家哪有工夫说你坏话啊。”“不止他了,这个楼里有很多坏人,你要当心,不要和他们说话。”爸爸一脸严肃地告诫我。炎炎夏日,我却觉得脊背阵阵发凉,直觉告诉我,爸爸生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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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被确诊为阿尔海默症中期,我追问医生发病原因,医生摊摊手,脑外伤、长期独居、不健康的生活方式、慢性疾病等都可能引起引发阿尔兹海默症。我一个个在脑子里过筛:在梯子里摔下是不是头着地啊,离婚二十多年没有再婚,因为不想女儿受后妈欺负,我工作忙,陪他的时间屈指可数,就算休息在家,我也累得不想说话,爸爸虽然和我生活在一起,但活得越来越小心翼翼,终于活成了透明人,从一个家庭的支柱变成可有可无的人,这种巨大的落差击溃了坚强的爸爸。医生说虽然阿尔兹海默症现阶段无药物可治愈,但在医生的指导下服用药物可以延缓发病过程,如果家人能多和他沟通,讲讲以前的事,他感兴趣的话题,会更好。爸爸一直念叨着要回老家,他说那里有他的亲人,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,没事他可以去田间地头转转,而不是像城里这样关在楼房里,像坐窂一样不得自由,我以前一直以老家条件不好,我们不方便照顾为由搪塞,现在想来,只是为了成全我一个孝女的好名声吧,多么自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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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老家的路上,少言寡语的爸爸打开了话匣子,“这条路你还记得吗,你五岁那年偷偷跑到城里去,胆子真大,把我吓坏了,要不是小琴丫头告诉我,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。我那骑了两三个小时,一边骑一边叫你的名字,人家看我就像个疯子。现在路修得多好,半小时就从城里回来了。”爸爸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惊喜中,我的一切早就刻在他记忆的最深处,我相信那是连最可怕的病魔都无计无施的地方。爸爸和伯伯在饭桌上喜笑颜开,在城里将将只能吃大半碗饭,今天添了满满两大碗,蚬子炒韭菜,白菜炖豆腐,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家常菜,他已经很满足了。我暗暗呼出一口气,庆幸这趟送爸爸回老家真是太明智了,可现实很快就给了我响亮的一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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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月6号,一个平常的工作日,学校刚开学,我带了一个新班,新的教学大纲要尽快熟悉,天天忙得焦头烂额。回到办公室,刚坐下来喝口水,杨老师提醒我赶快看看手机,说已经响了一上午了。19个未接来电,有伯伯的,有大堂哥的,回拨过去,传来伯伯焦急的声音:“艳艳,你爸中风了,现在在第一人民医院,你赶快过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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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两个月没见,爸爸花白的头白已经全白了,无精打采地粘在额头上,红润的脸颊深深凹陷,面色苍白,看不到一丝血色,宽大的病人服穿在身上像套了件戏袍般得空空荡荡。他如同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,看到我进来,他的眼珠微微动了动,接着头也略略动了动,他张开嘴,似乎想说话,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 “爸!”他缓缓转过头,木讷地看着我,“是艳艳,你女儿!”伯伯在旁边提醒着。“艳艳!”他用虚弱而机械的声音重复着,似乎只是个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。为什么会这样?我大脑中快速搜索着我为数不多与中风有关的知识,中风不是应该与口眼歪斜、肢体残疾有关吗?“这是怎么回事啊?”我向一个即将沉入河底的溺水者,向岸上的每个人求救,伯伯,伯母,大堂哥纷纷躲避着我的目光,慢慢摇揺头,又纷纷低下了头。“你好,你是病人的女儿吗?请跟我过来下。”主治医生的及时出现让屋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,我要一个人去面对最后的宣判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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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生向我展示了脑部CT,告诉了我一连串陌生的医学术语,但我只记住了认知障碍、语言功能丧失这两个词。医生不无惋惜地说:“急性脑梗死的黄金抢救时间是4.5小时,你爸爸昨天已下午已经有肢体麻木的情况,而且还摔倒了,但家人没有足够重视,今天早上发现小便失禁才送来,已经太晚了。你看,额颞叶这块全堵死了,都黑了。”我苦笑,确实太晚了,爸爸前几个月一直说看不清东西,我以为是常见的老年人视力下降,花几十块钱配了老花镜打发了他,有时我下班了,爸爸还在午睡,我也只当是他累了,完全没有放在心上,上天给过我机会,可我一次次置之不理。现在,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伯伯一家没有及时送医呢。“医生,能恢复到什么程度?”我两眼紧盯着医生,希望他能给我最后一丝希望。“完全恢复的几率是很低的,而且还可能越来越糟糕,这个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。不过我们的病人里也有恢复语言功能和肢体功能的,这完全靠家人的耐心和细心,毕竟事在人为嘛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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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很感激医生当时只鼓励我事在人为,而没有告诉我可能会遭遇的种种。爸爸因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大小便,他必须24小时戴着成人尿不湿,而且要及时更换、清洗,防止褥疮。眼看尿不湿已经鼓鼓囊囊了,大堂哥凑上前想去换,爸爸嘴角里含糊不清地吐着“滚,滚,我打死你,我打死你”。是啊,那块薄薄的布头是他做为一个人最后的尊严,即使意识已经模糊,他依旧出于本能地死死拽着,不让人靠近。“哥,我来吧!”“爸,我是艳艳,你的女儿,你最喜欢我了,小时候我听你话,现在你要听我的话噢,乖乖的,穿上这个就不会把裤子弄脏了,我爸最爱干净了对吧。”一瞬间,爸爸混沌的眼中似乎有了光亮,那个我熟悉的爸爸好像又回来了,他慢慢松开了手,嘴里喃喃着“听艳艳话,听艳艳话”。我把头埋得很低,眼泪啪嗒啪嗒滴在地上。我和爸爸的角色是此时互换,就像他小时候哄我吃药一样,我摸摸他的头,轻轻地说: “乖乖听医生的话,好了艳艳带你回家。”“艳艳,回家。”爸爸努力地吐出几个字,虽然不清楚,但我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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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周后,爸爸的语言功能慢慢恢复,虽然不能和以前比,但别人大概能听懂了,但另一个可怕的情况出现了:爸爸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,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都被他咒骂着。挂水的时候,他甚至于一次次伸手想去拔针管,我只能死死压在他身上,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,爸爸像头暴怒的狮子,向我张开了嘴。“你咬吧,你咬你的女儿,你咬艳艳。”我恨恨地说。“不咬艳艳,艳艳疼。”听到“艳艳”,他又变成了温顺的羊羔。这样的战斗每天轮番上演好几次,大家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了。晚上,爸爸折腾累了,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。“艳艳,你打算怎么办?”伯伯的话让我有些意外。“能怎么办?走一步看一步啊。”我无奈地苦笑。“你爸这病不是三两天,你能照顾他多久,你还要工作,你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一直照顾他的。”“所以呢?不管了吗?”我没好气地问。“现在四院条件也挺好的,人家医生护士专业得多,你可以经常去看看他,也不影响你的生活。”四院,就是原先的精神病医院,现在改头换面,也变成了综合性医院。“我不会把我爸送去那儿的。”我一口回绝,伯伯在身后张张嘴,不住摇头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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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能下床了,并且扶着我能慢慢走两步了,他的右脚像棉花一样,完全使不上劲,需要尽快训练恢复机能,我找来粗鞋带把我的左脚和他的右脚绑在一起,把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两人三足,一步步往前挪,走了两步,老小孩发脾气了,“我不要走了。”“再走两步,好不好,你看,护士长在表扬你呢。”路过的护士长很配合地竖起了大拇指。只要不挂水,我都会扶着爸爸锻炼,慢慢地,我不仅解开了绑绳,还放开了手,让他撑着墙边的扶手自己慢慢走,有时,我们锻炼的时间长了些,主治医生看到了会好心提醒两句:“欲速则不达啊,要慢慢来,还是要先休息好啊。”9月29,爸爸住院24天,医生查房,“江华,抬抬右脚,”爸爸很听话地抬起了右脚,有些吃力,但总算可以自己做到了,血压、血糖、体温这些指标也都正常了。在办公室,医生笑着对我说:“恭喜你,也恭喜江叔叔,你们可以准备出院了。但我也要提醒你,出院只是开始,可能会慢慢变好,也会越来越糟,甚至 ”他没有再往下说。我很清楚,我和爸爸以后的每一天都面临着无数挑战。但人生就是一场接力赛,我小时候,爸爸一直紧紧抓着我,现在,轮到我上场了。我抬头看向窗外,多日大雨的天边,太阳终于露出了笑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