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五岁那年，父母离异，当时的我并没有离婚的概念，爸爸以为我太小不记得，其实我记得很清楚，那天妈妈穿着白色连衣裙，在一群套着粗布麻衣的村民中显得特别扎眼。自从弟弟出生后，她就和弟弟一直住在工厂的宿舍，这个家本来也没几件她的东西，她把衣服胡乱地往箱子里一塞就往门口走。我朝妈妈跑去，想拽住她。爸爸紧紧攥住我，我则用尽全身力气蹲坐在地上，大声叫着：“妈妈，我要妈妈，我要妈妈！”我多希望妈妈能回头啊，可是并没有，她反而加快了脚步，我看着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，最后成为一个白点消失在了视线里。

白天我又哭又闹，折腾得够呛，吃完晚饭就倒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。迷迷糊糊间，只听到伯伯大声嚷了起来：“你是让那不要脸的灌了迷魂汤了，离婚就算了，为什么强强让她带走？她肯定还得找下家，强强就得叫别人爸了，你老了那么办？不会还真指望个丫头片子给您养老吧？”爸爸不耐烦了，“行了，行了，我的事不用你管。放心，我家艳艳不会比你们家两个小子差。”“好，好，以后你的事我再不管了！”“呯”的一声，屋里一下子安静了。

其实我在乡下很自在，爸爸退伍后，一直没找到稳定的工作，只能利用他在部队学的电工技术，在村大队帮忙，赚点辛苦费，有时以前的战友在外地找到活儿，也会拉他一起去，他天南地北地跑，顾不上了。爷爷奶奶忙着田里的活儿，也没时间管我，我大部分时间都被放在伯伯家。伯伯偶尔会嘟嚷几句，家里有两个小子，又多了张嘴吃饭，伯母却很高兴，她找来两根红绳，把我又厚又密的头发扎两个小冲天辫儿，走起路来就一晃一晃地，像两个小兔子在头上跳舞。伯母比我妈只大两岁，与我那娇滴滴的妈妈不同，她什么都会干，田里的刨地撒种，浇水施肥，收稻辗米，她样样拿手，洗衣做饭这些就更不在话下了。我最喜欢看伯母做饭，夏天，她最常做的是土豆韭菜汤，土豆炒至微微焦黄，倒入热水，沸腾后洒入一把碧绿的韭菜，那对幼年的我来说就是人间美味，看着狼吞虎咽的我，伯母有时会一阵失神，眸子里还有点点晶亮。我当时不明白，直到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。

两个堂哥比我大很多，看到他们拿着网子鬼鬼祟祟地出门，我屁颠屁颠地跟上，还没到河边，就被他们凶回来“黄毛丫头，别跟着我们。”这时就有一双手温柔地牵住我，是伯母，因为天天在田里忙活，她的手掌很厚，像长了一层壳一样，摸上去有些喇手。“别跟他们野，外面太晒了，小心把你晒成个煤球！”伯母的话果然把我吓住了，妈妈每次看着我，都会嫌弃地摇摇头 “不知道怎么长的，小眼睛，大嘴巴，跟你那爹一个德性，也就长得白些。”所以，我很怕晒黑，那样母亲就更不要我了。

爸爸很少让我出去玩，我不知道为什么，小孩子天性爱玩，我总是趁他们不注意跑出去。看到人家跳皮筋，我也想玩，长得又高又壮的小云狠命撞我，我一屁股坐到地上，“哇哇”大哭，调皮的小孩儿围着我拍手：“羞羞羞，没娘要，羞羞羞，没娘要。”周围的大人们多是捂嘴笑得，只有几个上年纪的老奶奶用怜爱的眼神看着我，念叨两句：“唉，作孽啊，人家本来就没妈了，你们这群小混蛋还欺负人家。”这时，一个高高瘦瘦，看上去10岁左右的女孩儿把这帮坏孩子推开:“滚滚滚，有人生没人教的小王八蛋！”这个是我的救星。我叫她小琴姐，是隔壁张伯家的女儿。小琴姐把我送回了家，可我一直睡着了还在不停抽泣着，嘴里叫着“妈妈，妈妈，我要找妈妈。”大人们都以为我在说胡话，没人放在心上。

我想妈妈了，我要找妈妈，我不敢跟别人说，就去小琴姐家。她家的门关着，我偷偷扒在门上看，黑糊糊地，什么都看不到，一阵嘈杂声传入耳中。“奶奶，我下次不敢了，我下次不敢了！”“死丫头，我叫你看着弟弟，看着弟弟，你倒好，在这睡大觉，要不是我赶回来，你弟弟就掉地上了，你个死丫头，跟你那不要脸的娘一样歹毒，你想让我们张家断子绝孙啊，我打死你，我打死你！”屋里一阵桌椅倒地声，小琴姐的嚎叫声不断传来，我也不由得缩起了脖子。我倚在墙角，听到老太婆打累了，骂骂咧咧地回了屋，我才敢去敲门，小琴姐头发散乱，脸上和身上到处是血痕和擦伤。“小琴姐，你能陪我去找妈妈吗？”话一出口，我就后悔了，她为难地看看里屋，又看看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弟弟，抱歉地朝我摇了摇头。

没办法 ，我只能一个人去找妈妈。门前的这条路我记得，爸爸我骑车进城找妈妈就是走的这条路，一直走就能到妈妈上班的地方。80年代还是泥巴路，刚下过雨的路上像长出了一个个吸盘，一不小心就会把我的鞋粘住。路上没什么车，偶尔会有“突突突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，拖拉机像个怪兽一样向我迎面扑来，我连忙退到一边，溅起的泥点子全甩到了我身上。路过的好心人问我：“小丫头，你怎么一个人呢，你爸爸妈妈呢？”我捂着耳朵，走得更快了，不能理他，万一是坏人呢。不知道走了多久，只记得从太阳高高挂天上一直走到月亮升上来，我才依稀看到妈妈工厂的牌子，门卫师傅被我吓了一跳，我的脸上粘了不知道哪来的树叶、草屑，裤腿上甩满了泥点子，活像个叫花子。我在门卫室等着，下班的铃声终于响了，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出来了，不久就看到了妈妈，她推着车，弟弟坐在车后，正笑意盈盈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，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，我从来没有在妈妈脸上看到过这种笑。那个能让母亲如此开心的人是顾叔叔，那个她称为师父的男人。他和弟弟有着相同的大眼睛，又大又亮，妈妈总说弟弟长得像舅舅，可他们宋家从上到下都是细长的丹凤眼，包括她自己。

太累了，今天先描述到这里